鄉村醫生經典散文
因為長相黢黑,我們蒿村人喊他“老黢”,叫得久了連他的真名都忘了。老黢的家就是他的診所,老黢的診所像是長在村子身上的一顆腎,人們覺得只要這顆腎在,整個村子就能安然無恙。
去鄉村診所的時間大多都是在夜里,雖然是在同一個村,也還要走上半個小時的夜路,很多年來都是母親背著我去的。打著手電筒,穿過陰森恐怖的林子,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從一片開闊的田壟里走過,然后,終于在茫茫夜色之中看見了一束熟悉的燈光從一扇窗戶里正透射出來,像是在黑暗里看見了希望的光,那個時候人的病似乎就好了一半。
如果是小病,大人白天是沒有時間專門背著去看的,奇怪的是那些年的病來得比較配合,總是在半夜頭痛了、高燒了、嘔吐了,病總是乘晚上孩子們不注意,大人們不防備的時候到來。因此,我對鄉村醫生的印象一直被夜色籠罩著。人們認為,晚上得的病是真的病,是能醫治好的病;如果白天病了,那便不算是病了,那是命,躲不掉的,光天白日就敢進到人的身體,就像進它自己的屋一樣,那還有得治?白天得病的人,被認為陽氣不足,他們會自個兒搬張凳子靠著墻根曬太陽,他們是想把身體里面的東西曬出來,這個時侯即便是看到老黢從面前走過,也不會開口去問,就像沒看見一樣。如果身體里的.東西曬不出來,他們就安排交代后事,這個過程是安詳的。這個時候,老黢就像一個多余的人。
但,大多時候,村子是需要老黢的。
來找老黢看病的人各式各樣,打赤腳的多,穿鞋的少,大多都是泥腿桿子。他們給的酬勞也各式各樣,不一定是錢,可能是野天麻、羊蹄子,或者干脆是一壺包谷燒,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實在拿不出什么的人,就讓女人做雙布鞋,加厚一層腳板,送給老黢上山采藥用,小氣的蒿村男人們在對待女人的這件事情上都看得很開。這是鄉村醫生一個不同于其他醫生的地方。鄉村醫生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喜歡挨家串戶地行醫。村里人說了,十天不天晴可以,十天看不見老黢就不行。
老黢家里總是擠滿了病人,面色蒼白的、缺胳膊瘸腿的,都有。他們講了,小病只要找老黢就可以了,沒必要到其他地方去;得了重病呢,他們覺得到城里診病花費太大了,鄉下人有幾個敢去,去一趟就傾家蕩產。老黢說行就行,老黢不行,他們就認命了。碰到家里條件不好的,老黢不收錢的時候并不少。在看見病入膏肓的人時,他心里難受,也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老黢的確有些過人的能耐,人們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少偏方,不知道他的偏方是跟誰學的,從沒聽講過他拜過什么名師。因此,開始大家還對他的偏方將信將疑。有一回,五歲的細狗在火塘烤火,他家的兩條黑狗打架,把鼎鍋里的開水打翻了,開水潑在細狗的手臂上,手臂當即被燙脫了臼,全是水泡。他娘都不敢看,哭得跟淚人似的,以為那條手臂要廢了。沒想到背到老黢那,老黢說,放寬心沒事,他要細狗撒了泡童子尿,用童子尿把手臂洗了一遍,再把脫臼的手腕歸了位,敷上了幾貼膏藥,不到七天,好了!這事讓他的醫名大漲。老黢不但能給人治病,還能給牲畜治病,獸醫治不好的他行,這讓那些獸醫很沒面子。火生家的馬,馱包谷踩空一腳斷了前蹄,獸醫來看了,搖了搖頭說,這馬廢了,宰了賣肉吧。老黢聽了發了脾氣,說:“宰了賣,值幾個錢?三四千塊的做工馬,這樣糟蹋了不行。”結果,他找了幾副草藥,又給馬上了夾子,二十天的功夫,好了!
因為有老黢在,蒿村的人有點有恃無恐。他們的季節總是比別的村子里的人來得慢一些。該加衣的時候,他們不急著加,下雪了,他們的棉衣還沒做好,他們說,病了不過是小感冒,有老黢在呢!老黢是鄉村醫生,也是半個莊稼漢,是一只腳帶泥,一只腳穿鞋的人,家里的莊稼不多,也還有兩畝。他總是在田里把活干到一半的時候被人尋到田里去,一問,來的漢子是被冷感冒的,就很生氣,“都把我老黢當菩薩了,有事沒事都來燒把香?”就算老黢這么說了,這個村子還是老樣子,到了入冬情況一點沒改變,誰叫老黢在呢?
其實,鄉村醫生是書面的說法,在村里更多的人把這一行喊做“土醫師”。土醫師就是土生土長的醫生,就是給這塊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看病的醫生,如果喊外面的醫生來看,鄉親們肯定不會同意,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個村子的角角落落,不知道它哪些地方容易生病,哪些時候容易生病。自家的兒子不聽話了自己揍可以,讓別人教訓了那可不行!蒿村的人認為,蒿村人的病也應該讓蒿村人看,這才看得放心。
老黢給人治病,也給牲畜治病;給男人治病,當然也要給女人治病。只是有一點不好。生不出崽的女人總是在無奈之余去找老黢,老黢有本事叫這女人生出兒子來,但這家女人的兒子可能長著長著就往老黢相面上長,越大越不像自己的親爹,倒是跟老黢很像。這樣幾年下來,蒿村就有好幾個后生像老黢的了,有時外面來人找老黢看病,見人就問老黢家怎么走,當他們碰上一個長得像老黢的后生就說:“你是老黢家的吧,找你爹看病呢。”那么這一晚肯定有一家夫妻要關起門吵架。
老黢對蒿村人是有功的。
那一年,洪水過后的村子,像一個得了重病的人,臉色蒼白,倒地不起。先是幾頭牲畜不行了,接著是老人和小孩。而且這病是一個傳一個,一家傳一家。老黢知道,村里這是得了霍亂,也就是人瘟。他也慌了,但他不能講,全村人都看著他呢。他知道,問題出在水上,發了洪水最怕的就是這號病,過去好多村子得了這病,整個村子整個村子就那么完了。當幾個老人倒下以后,村里人心亂了,家家戶戶都燒起了紙錢,祈禱老天爺能放過他們。老黢發了脾氣:“都哭啥哭,老黢還沒死呢!”他先是帶著幾個年輕人,把村里所有的井都撒下石灰,把得了病的牲畜都燒了,埋掉。得病的人隔離起來,每家每戶都只能喝開水。他白天堅持到處挖藥給人看病,說一些安穩人心的話,其實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把握能把病治好。晚上,他決定到外面去看看情況。才發病的不只蒿村,泛濫兩個月的洪水已經讓成千上萬的人染上了病,藥品告缺,國家正往這兒調呢,他把情況反映了上去,又悄悄回到了村子。幾天后,上面派的醫療隊進了村子,隊長說:“你們都要感謝老黢呀,要不是他采取措施穩定人心,延緩病情,這個村恐怕就沒了!”
有一段時間,村里的病好像都被他治完了,病找不到在村里落腳的機會。老黢顯得在無事可干,他白天就在野地里四處晃蕩,上山挖藥材,晚上打著哈欠串串門,他說那叫防范于未然。人們也都主動喊他吃飯,熱酒好菜伺候著。要是在山上碰上沒長大的好藥材,像南五味子、黑牛膝之類,他舍不得挖,就在邊上做個記號,幾乎所有村里人都認識他的記號。要是牛、羊的嘴巴靠近這些做了記號的地方,主人會毫不遲疑地賞它們一棍子:“牲畜,老黢的記號不認得了?”
老黢性格有些古怪,大概神醫都有這樣的毛病,所謂上古遺風。他要是想醫人,你就是趕他,他也非要把你的病醫好不可;他要是不想醫,你就是搬來一座金山也不抵用。
有些病老黢是不看的,那就是外面的病。老黢說了,蒿村的藥治不了外面的病,蒿村的藥是為蒿村人長的,他只給蒿村人治病,外面的病他管不著。
他說這話是因為,近幾年村里很多人在外面打工,結果得了病回來。那都是一些奇怪的病,不是手爛了,就是臉色發藍眼瞎了,或者莫名其妙的頭痛,挨不了兩年就死去了。這些狀況,是老黢從來不曾聽說過的,也是蒿村人從沒見過的。得病的人不是長年在塑膠車間工作,就是做過油漆工。他們都是在外面呆不下去,治不了才回來的。開始老黢還想盡作為醫生的本職,勉為其難地治一治。后來,只要他一聽說,是外面打工回來的人來診病,就一律拒絕。那段時間好像村子里什么都得病了一樣。整個村子都病了,翻一翻泥土出來看,似乎不再是以前熟悉的泥土,不再是那塊養育了他們祖祖輩輩的泥土;舀一瓢水上來喝,味道怪怪的,也不像是能把女人們養得水靈水靈的水;稻子沒抽穗就開始發出霉爛的氣味,樹葉間都散發著死亡的氣息。要是哪一天,有人覺得連陽光都是病的,那一天肯定又是一個得病的人死了。
有不死心的人仍然抱著希望,他們以為沒有病會比當年的霍亂更難治,他們是絕望地希望著。
蒿村人沒有見過比霍亂更難治的病,老黢看見了。
他看見的是病以外的東西。老黢說,醫書上講了,“醫術再好也不能醫必死之人。”他們不知道當人心病了以后,什么藥都是無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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