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支诗笔，即使写无韵的自由体诗歌，也

                                                      说说古典诗词中的次韵

次韵是古典诗词写作的一种样式，起源于唐，但具体时间则有各种说法。《唐才子传·卷八皮日休》条记载：“夫次韵唱酬，其法不古，元和以前，未之见也。暨令狐楚、薛能、元稹、白乐天集中，稍稍开端。”《南濠诗话》延续这种说法“至元白皮陆诸公，始尚次韵，争奇斗险，多至数百言，往来至数十首。”很多诗话都作如是观。

《百度百科》把次韵诗上溯到大历年间。“实则元、白之前，大历十才子中的卢纶、李益之间便有次韵相酬之作。李益有《赠内兄卢纶》诗：“世故中年别，馀生此会同。却将悲与病，来对郎陵翁。”（《全唐诗》卷283）卢纶和诗《酬李益端公夜宴见赠》为：‘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歌酒夜，相对两衰翁。’（《全唐诗》卷277）”

其实次韵诗最早始于初唐，只是标题未标明次韵而已。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里即明确指出：“许敬宗拟江令《九日》三首，皆次韵，初唐殆不多见”。惜乎谢榛百密一疏，把《万首唐人绝句》所收录江总的原诗也错以为许敬宗的次韵了，故而许敬宗次韵诗实际只有两首，根子错在《万首唐人绝句》上。

既是次韵诗的滥觞，不妨把三首诗录下留作资料。

江总《长安九日诗》：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

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江总，南朝陈诗人。陈亡，入长安，仕于隋，后辞官南归，此诗写于南归途中，表达思乡怀旧之情。

许敬宗次韵《拟江令于长安归扬州九日赋》：

其一

本逐征鸿去，还随落叶来。

菊花应未满，请待诗人开。”

其二

游人倦蓬转，乡思逐鸿来。

偏想临潭菊，芳蕊对谁开？

 许敬宗，初唐曾任宰相，辞藻文采华丽，多奉和诗。

稍晚的卢照邻，也于有意无意间使用过这种方式。廖仲安教授说：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和骆宾王的《帝京篇》是题材、诗体、风格极为相似的两首诗，堪称为姊妹篇的，细读下面的四句诗，发现竟有相同处：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骆宾王《帝京篇》中间四句)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卢照邻《长安古意》中间四句)

两诗创作孰先孰后已不可考，无法得知两位齐名的作家谁照步了对方的韵脚，但可以确定的是有意为之而非偶然。后来元白皮陆次韵的形式，在160多年前的卢骆之间就已开始萌芽了。

这种新型和诗格式自出现后即大受欢迎，唐元白皮陆，宋苏黄范陆都是其爱好者。至于词人和韵，更是蔚为大观。目前普遍认为词的次韵始于张先，经苏轼极其门人推波助澜，风气大开，盛行词坛，后世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据有关学者统计，自南宋中后期至清康熙500年间，有135位词人次韵稼轩词384首之多，仅次韵一人即如此，其余可想而知。次韵风气，延续至今，仍是诗人骚客乐此不疲的写作和交往方式。

虽然很多人对此趋之若鹜，但也不乏保持独立而不随波逐流者，比较著名的有晚唐诗人李商隐，南宋词人李清照和柳永等。如果说他们主要是创作者，那么以理论研究为主的古人又是怎样看待这种现象的呢？大约有下面三种不同态度。

北宋时刘攽：“唐诗庚和，有次韵，先后无易。有依韵，同在一韵。有用韵，用彼韵不必次。吏部和皇甫〈陆浑山火〉是也，今人多不晓。刘长卿〈余干旅舍〉云：\"摇落暮天迥，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馆〉云：\"楚驿南渡口，夜深来客稀。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旅宿今已远，此行殊未归。离家久无信，又听捣砧衣。\"两诗偶似次韵，皆奇作也。”（《中山诗话》）

——唐诗次韵，也有奇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才力充沛，亦有佳什。

元代辛文房：“限以韵声，莫违次第，得佳韵则杳不相干，岨峿难入；有当事则韵不能强，进退双违。必至窘束长才，牵接非类，求无瑕片玉，千不遇焉，诗家之大弊也。更以言巧称工，夸多斗丽，足见其少雍容之度。然前修有恨其迷途既远，无法以救之矣。”《唐才子传·卷八皮日休》

——进退双违，诗家大弊。彻底否定，态度坚决。

明朝都穆：“古人诗有唱和者，盖彼唱而我和之。初不拘体制兼袭其韵也。后乃有用人韵以答之者，观老杜严武诗可见，然亦不一一次其韵也。至元白皮陆诸公，始尚次韵，争奇斗险，多至数百言，往来至数十首。而其流弊至于今极矣，非沛然有余之才，鲜不为其窘束。所谓性情者，果可得而见邪？”（《南濠诗话》）

——流弊之极，不见性情。把握尺度，毋使泛滥。

还有一些诗人兼理论家，在文学主张上独出机杼，创作实践上坚持个性，不屑落人之后，不愿流于时俗。袁枚在《随园诗话》说：“阮亭尚书自言一生不次韵，不集句，不联句，不叠韵，不和古人之韵。此五戒，与余天性若有暗合。”阮亭的提倡“神韵说”，认为写作不应受外界影响，袁枚提倡“性灵说”，倡导抒写胸臆，都是不愿受人局限，坚持自我独立创作，然将“独立创作”与“次韵庚和”对立起来，则陷入绝对化。

现在也有一些诗友质疑和反对次韵诗词，主要观点是认为懒人才次韵，因为韵脚现成的，省得翻韵书了；次韵诗词还有意重、字词重、凑泊堆砌等毛病；读来味同嚼蜡，甚至排斥为杂音聒耳等等。而赞同者往往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表明态度，等于用创作投票，一般并未从理论上对这一现象进行深入研究。

笔者认为，次韵自唐代始而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颇受欢迎且比较成熟的诗词创作样式，经过大量的名家实践，这种存在一千多年的文学现象已经无法忽视其存在也无法从行为上进行否定与杜绝。

的确，次韵在原诗词格律之外又增加了“限韵”的难度，低劣的次韵写作也确实存在轻重不同的内容重复，主题雷同，简单模仿，艺术粗糙现象，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应该看到，还有大量次韵作品与原创不分伯仲，双峰并峙，甚至次韵反超原创，在意境和语言上更上层楼的杰作。

文学史上不乏次韵胜原创的典型，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其中最受追捧的名篇。起首的“似花还是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空灵飘忽，寓情于物，沈谦赞为“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填词杂说》）。“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三句更其鲜明形象而脍炙人口。至于章质夫极其《柳花词》，若非苏轼次韵，恐怕除文学史研究者外，于诗词爱好者中默默无闻了吧。王国维评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合韵。”此评价甚为恰当。可以认为，苏轼踏在原作的韵脚上，挥洒自如，纵横捭阖，更开阔了一层境界，在词坛上成功上演了反杀的桥段。

近代史上郁达夫次韵老舍的《感时》，也能说明问题。抗战爆发前，郁达夫与老舍素未谋面，1938年在汉口总商会大礼堂成立“中华文协”会议上，两位首次得晤。据老舍事后回忆说，郁达夫光明磊落，是个豪爽的汉子。两人互有好感，相见恨晚。其后午餐时郁达夫因故缺席。这次会议上，老舍赋七律一首：

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

 三月樱花黄鹤楼，骚人无复旧风流。

忍听杨柳大堤曲，势雪江山半壁仇。

李杜光芒齐万丈，乾坤血泪共千秋。

凯歌明日春潮急，洗笔携来东海头。

不久郁达夫得知，随即次韵老舍原诗作《感时》一首。诗前小序云：“文艺界抗敌协会同仁宴聚武昌，仆因亊缺席，因用老舍韵赋呈在座诸公”。全诗如下：

明月清风庾亮楼，山河举目涕新流。

一成有待收斯地，三户无妨复楚仇。

报国文章尊李杜，攘夷大义著春秋。

相期各奋如椽笔，草檄教低魏武头！

两诗相较，郁达夫七律内涵丰富广博，文字典雅隽永，形象具体鲜明，诗意浓郁含蓄。尤值得赞赏的是次韵几乎榨出原韵脚每一个经典意象凝为精华又恰到好处地为其所用，成为现代文坛一段次韵佳话。

岳飞《满江红》为千古不朽爱国之作，次韵和词颇众。秋瑾的挚友——“忏慧词人”徐自华（寄尘）于1906年冬天，在秋瑾革命大义的感召下，填词一阕，次韵岳飞《满江红》以明志。时隔三十多年，郁达夫亦次韵岳飞《满江红》，题为《满江红·福州于山戚武毅公祠新修落成，于社同人广征纪念文字，为填一阕，用岳武穆公原韵》，表达对民族英雄岳飞和戚继光的敬仰以及他抗战到底的决心。在这里，次韵英雄先贤的诗词作品，不仅在内容上有所突破，而仅以行为本身，就已经脱离了原有内涵而成了一种婉转寄托敬仰之情的方式。

当代传为佳话的还有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柳亚子原作《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不论地位高低、身份显微，仅以作品论，两词在视野、胸襟、识见、艺术水准等方面，高下优劣立辨，次韵远胜原创多矣。

综上所述，对次韵现象，应作具体分析，不可轻率地肯定或否定。不加区别地否定次韵存在的意义，一篙打翻一船人的简单粗暴做法，既不能体现文学发展历史，也不符合诗词创作现实。然一味次韵，了无新意，在现成作品里找灵感、炒剩饭，甚或借助名人而刷存在感，追求后光效应，也是一种肤浅而恶劣的做法。倘若逞才使气，忽视内容而只重视形式，又陷入文字游戏之中，尤不可取。

的确，次韵加大了发散构思和自由写作的难度。其实细想一下，格律诗创作又何尝不如是。闻一多曾有一个形象比喻：带着脚镣跳舞。惟其如此，方见才力。这也正是格律诗创作的魅力所在。缺乏文思才情和创作能力，用平水韵何如用新韵，用新韵何如不用韵？干脆抛弃格律诗直奔自由体去岂不更方便自由吗？不过，没有一支诗笔，即使写无韵的自由体诗歌，也会成为分行散文，与诗绝缘，岂不闻“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次韵，作为一种长期活跃且颇受欢迎的文学现象，其存在必有合理因素。对此应持宽容态度，理性对待，客观分析，从中汲取精华，扬弃糟粕。正常文人雅集，诗友唱和，偶一为之，并无不可。应须注意不被原创束缚手脚，带偏方向，不落入既定窠臼，不模仿现成词句，力争另辟蹊径，翻出新意，抒发独有性情，写出与众不同的佳什。对次韵，既不沉溺其中一往情深，也不良莠不分一棍打死，这才是我们学习古典诗词应有的态度。